

记忆里的藏身之所,总是和光线有关。那种半明半昧、若有若无的光,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庇护一个孩子小小的身体与那点顽皮的秘密而存在的。
而这样的光,在我整个童年里,最丰沛、最奇诡的源头,便是老屋。
老屋是典型的黔北山乡的瓦房,谈不上什么“青砖黛瓦”的雅致。它的骨骼是粗壮的杉木柱子,撑起一片沉重的、长着青苔的瓦顶。墙壁是驳杂的,下半截垒着就地取材的青石,上半截砌着大小不一的土砖,风雨侵蚀处,石灰的墙皮像老人手上的癣,斑斑驳驳地脱落。更简陋的,还有用竹篾编成骨架,再糊上混了煤灰、碎草与牛粪的黄泥墙,手重些一碰,簌簌地往下掉土渣子。可正是这些粗粝、不完美的所在,构成了我们捉迷藏游戏里,最广阔、最深邃的迷宫。
游戏通常在黄昏开始。当最后一缕炊烟散尽,母亲们呼唤孩子归家的悠长尾音被晚风扯断,我们便像得到了某种神圣的暗号,迅速聚拢在村口的晒谷场上。“手心手背——黑白配!”稚嫩的吆喝声划破将暮未暮的宁静,一个倒霉的“鬼”被选了出来。他必须用那双因为紧张或懊恼而格外用力的小手,紧紧捂住眼睛,伏在粗糙的灰墙上,开始拖长了调子数数:“一、二、三……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藏好了没有——我要来了!”
就在他数数的这几十秒,甚至是更短促的、慌乱的间隙里,一场无声的、闪电般的迁徙便开始了。伙伴们像受惊的河虾,“哗”地一下四散弹开,消失在暮色与屋影的交界处。而我,往往选择退回那座迷宫的中心——我的家,那座老屋。
最经典的藏身地,是堂屋的神龛后面。堂屋是两家共用的,空旷而幽暗,正对大门的墙壁上,供着褪了色的“天地君亲师”牌位。牌位前一张笨重的八仙桌,常年蒙着灰尘。那幽深的供桌底下,便是一个绝佳的所在。你得先猫着腰钻进去,再小心地将身体蜷缩起来,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光线从桌围的破洞或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极细的光柱,尘埃在那光柱里以一种极为缓慢、庄重的姿态飞舞。这里的气味是复杂的,有陈年香烛的烟油味,有木头受潮后的微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祖先牌位的、难以言喻的神秘气息。你屏住呼吸,能听见自己心脏在黑暗里“咚咚”擂鼓,也能听见“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槛外犹豫、徘徊,最终又渐渐远去。那一刻,你与黑暗、灰尘以及某种古老的存在融为一体,一种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战栗,会从尾椎骨一直蔓延到头皮。
比神龛后更具挑战的,是通往二楼的木梯。那梯子是用一根粗壮的树干凿出踏脚而成,斜斜地靠在堂屋后墙一个方形的洞口下,不用时便挪到墙角。当“鬼”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时,你得像只真正的狸猫,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攀上那滑溜溜的木梯,然后迅速将它抽上来,藏进二楼那无边的黑暗里。二楼,那是另一个世界。
那里没有窗户,唯一的亮光来自脚下竹篾楼板的缝隙。前屋灶台上方的竹篾楼板,缝隙有拇指宽,透过它们,你能看见底下灶膛里未熄的余烬明明灭灭,能看见祖母佝偻着在昏黄的灯泡下收拾碗筷的模糊身影,甚至能听见碗碟相碰的清脆微响。而后房睡觉处的楼板,则是严丝合缝的厚木板铺成,踩上去只有沉闷的“空空”声。这里是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寂静,只有你的呼吸,和无处不在的、粮食的芬芳——那是新收的苞谷棒子堆成的“金山”散发的干燥甜香,是盛在巨大竹囤里的稻谷沉淀的、阳光与泥土混合的踏实气味。
但黑暗里并非只有你。窸窸窣窣的声音总在不经意间响起,是老鼠。它们在粮囤之间轻捷地跑动,肆无忌惮地啃食,有时甚至会“吱”地一声,仿佛就在你脚边嬉戏。你浑身的汗毛会竖起来,但那不是对脏污的厌恶,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共生的紧张。你、老鼠、堆积如山的粮食,共同分享了这片被成年世界遗忘的、丰饶的黑暗。你藏在这里,不仅仅是在躲避游戏的“鬼”,更像是在闯入一个被遗忘的、属于夜晚与古老生命的国度。当楼下传来“鬼”因久久寻觅无果而气急败坏的喊声,或是父母最终呼唤回家睡觉的温暖命令时,你从那个国度里钻出来,带着满身的灰尘和一种探险归来的、隐秘的满足感。
当然,也有不那么“深邃”的藏身处。比如门后,你得紧紧贴住门板,与它合二为一,祈求寻找者不会心血来潮猛地推门;比如床底下,在积满棉絮般灰尘和零散杂物的幽暗空间里,与一只可能存在的破鞋或一个滚进去的玻璃珠作伴;又或者,是院子里那堆高高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柴垛,你可以扒开一个洞,把自己塞进去,只留下一双眼睛,透过枝条的缝隙,窥视外面那个被寻找者焦急翻检的世界。每一个藏身地,都像打开一扇通往不同维度的小门。你钻进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物理空间,更是一种临时赋予的身份:你是神龛后的影子,是二楼黑暗里的守粮人,是门后的木板,是柴垛里的刺猬。游戏赋予的紧张,在这种身份的短暂扮演中,奇妙地转化成了发现的乐趣。
如今,老屋早已在岁月的风雨和新农村的建设中倾颓、消失。那些神龛、木梯、竹篾楼板和幽深的粮囤,都化为了记忆里的碎片。现在的孩子们,住在窗明几净的楼房里,有属于自己的、摆满玩具的房间。他们或许也玩捉迷藏,但能藏的地方,无非是窗帘后面、衣柜里面,或是某个固定的“游戏角”。一切都太明亮,太规整,太缺乏那种与粗糙的木头、冰凉的砖石、黑暗的角落以及不可知的小生灵直接肌肤相亲的触感。
我有时会想,我们那时玩的,或许不仅仅是一场游戏。那一次次慌乱的躲藏与紧张的寻找,更像是一场对那个前现代家园的全身心的勘探与铭刻。我们用身体记住了老屋的每一处凸凹、每一缕气味、每一片光与影的分布。我们藏在它的裂缝里,也藏进了它缓慢的呼吸与脉动之中。游戏结束时,我们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脸上带着胜利或狡黠的笑容。但有些东西,却永远地留在了那些藏身地的黑暗里——那是最初的、对于“隐藏”与“发现”的哲学体认,是身体对“界限”与“安全”的本能探寻,更是一种将自身完全交付给一个熟悉而又神秘的空间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如今,我已无处可藏。
世界太大,太亮,太一目了然。
但我知道,在记忆最深处的某个角落,永远有一架吱呀作响的木梯,通向一片弥漫着粮食芬芳的、纯粹的黑暗。那个童年的我,或许还蜷缩在那里,屏着呼吸,听着楼下早已远去的、寻找的脚步声,脸上带着一个永远不会被时光找到的、狡黠而安宁的微笑。
那场捉迷藏,从未真正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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